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,医院门口,一个看起来十分落魄的男人,正在一件一件地把要贩卖的商品,从随身携带的大包中拿出来。
摆摊完毕后,他扯着嗓子大声吆喝起来: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,这里什么都有卖,需要的过来看看呀。”
卖力的叫卖很快吸引来了不少顾客,这时候有人认出了他:“这不是蒲连升医生吗?你怎么在这里摆摊?”
另一个顾客用手肘碰了碰说话的人:“你傻呀,自从6年前他被抓了后,医院就把他开除了。”
蒲连升脸色唰的一下白了,他曾经是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,从走上这个岗位开始,他兢兢业业,几乎从来没有出过一丝纰漏。
他万万没想到的是,自己的职业生涯,竟然会葬送在一次“自愿死亡”上面。
“自愿死亡”在我国并不被法律承认,蒲连升为什么要做这件事?他后来又怎样了呢?
被折磨的母亲和焦虑的儿子年,医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,这是一位农村老太太,年事已高的她患上了肝硬化,生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。
老太太名叫夏素文,她的儿子叫做王明成,王明成和母亲的感情很好,医院,他就四处奔波,给夏素文办理住院手续。
因为病痛的折磨,夏素文显得很虚弱,医院的座椅上,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喘息。
王明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,在把夏素文送到医院之前,夏素文已经患病两年了。
之前,由于夏素文身体状况并不乐观,医生一直采取保守疗法,但夏素文的病症不但没有减轻,反而还患上了一系列的并发症。
每次发病的时候,夏素文都会感到钻心的疼痛,她总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靠坚强的意志熬过病痛的折磨。
这样过了两年后,王明成下定决心要把母亲治好,他辗转打听到蒲连升的名号,认定蒲连升能够给母亲的病带来转机。
就这样,王明成张罗着把母亲转到医院治疗,随即,蒲连升也被分配去治疗夏素文。
蒲连升是这方面的专家,他彼时年纪不大,但临床经验丰富,从他手下康复的病人不计其数,然而夏素文的情况过于复杂,蒲连升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找到最佳方案。
在这种情况下,蒲连升只能主张用药物稳定夏素文的病情,药物治疗只能带来一时的平静,更多的时候,夏素文还是在一个人忍受着疼痛。
那段时间,医院的病房里,隔三差五就会传来夏素文的惨叫,那是她正在和病魔抗争的标志。
看到病人在忍受痛苦,蒲连升比谁都焦虑,疼痛是伴随疾病而来的,不可忽视的副作用,他也没法让痛感消失。
一天深夜,就在他为夏素文的病情彻夜难眠,在办公室内奋笔疾书的时候,王明成突然造访了。
见到蒲连升的一瞬间,王明成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:“蒲医生,我求求你帮帮我妈,也帮帮我吧。”
蒲连升吓了一跳,他清楚夏素文的情况,但他却不敢夸下海口承诺一定能够治好王明成。
为了让王明成宽心,蒲连升说了一通场面话,大致意思就是他一定会努力治疗夏素文,让王明成不要担心。
谁知道王明成听到这番话,竟然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神色,他悄悄靠近蒲连升的耳旁低语:“蒲医生,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的意思是让你给我妈一个痛快。”
蒲连升脸色大变,这怎么能行,在中国,“自愿死亡”是违法的,无论病人的意愿如何,剥夺他人生命都会被判定为杀人行为。
蒲连升年轻有为,医院最有前途的年轻医生,他不可能为了一个病人铤而走险。
可王明成不死心,蒲连升一次不答应他就求第二次,第二次不答应就求第三次......就这样反反复复三次之后,蒲连升还是没松口。
年6月27日,王明成又找到了蒲连升,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夏素文从小把自己拉扯大的故事,并且表示夏素文本人也有强烈的死亡愿望。
听到王明成的描述,蒲连升不禁有些动容。
农村妇女突发肝硬化夏素文是典型的农村妇女,她出生在陕西汉中的一个小村子里,刚到适婚年龄,她就匆匆地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,也就是王明成的父亲。
包办婚姻没有多少爱情可言,但夫妻俩相互扶持,多少也渡过了一些难关。
夏素文总共生育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,王明成既是家中比较小的那个,也是唯一的男丁,农村地区重男轻女,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父母大部分的疼爱。
夏素文的一生,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奉献的一生,无论是年少成婚,还是中年丧夫,她都经历过了。
为了在丈夫去世后拉扯四个孩子,夏素文一个人打好几份工,总算是把家里勉强撑起来了。
她没有再嫁,而是一直守寡,直到四个孩子都长大成人,她才觉得自己尽到了应尽的责任。
按照常理来说,这时候夏素文就应该卸下肩膀上的重担,享享清福了才对。
但命运从来不会如此顺遂,年,夏素文确诊了肝硬化。
在此之前,夏素文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,只是老年人节约,医院浪费钱,因此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。
等到大女儿看不下去,医院检查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晚了。
医生告诉夏素文的儿女,她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,一般的治疗手段根本不起作用,药物也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。
如果顺利的话,夏素文还能活三年,如果不顺利的话,她随时有可能死亡。
王明成顿时觉得天旋地转,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母亲,母亲怎么就要离他而去了呢?
于是他拿出了全部积蓄,让母亲住院治疗,王明成下定决心要把夏素文治好,只可惜病魔无情,在极致的痛苦下,夏素文的求生意识一天比一天微弱。
年6月12日,在一次疼痛过后,夏素文拉着王明成的手,颤颤巍巍地说道:“你就让我去死吧。”
看着虚弱的母亲,王明成这才找到了蒲连升,请求他为母亲“自愿死亡”,为了免除蒲连升的后顾之忧,王明成签署了一份免责协议。
蒲连升看到满脸泪水的王明成,做出了一个他人生中最后悔的决定,这个决定让他之后的人生,朝着一条无法回头的路,一路狂奔。
被警方抓捕年9月,蒲连升被警方带走了,在前往派出所的路上,蒲连升一言未发,他的脸色一直不好,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。
他原本以为,这件事天知地知,他知王明成知,如今事情败露,肯定是王明成从中搞鬼。
可谁知,到了派出所后,他见到了同样被手铐铐住的王明成,蒲连升迷茫了,这件事到底是谁捅出去的呢?
原来,夏素文死亡之后,她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。
之前的医生说,母亲还有三年活头,如今两年还没到,就莫名其妙地去世了,这件事怎么想都有猫腻。
夏素文的大女儿和二医院,医院赔偿损失,在医院的调查下,夏素文的死亡原因很快就被查了出来。
紧接着,蒲连升和王明成合谋“谋杀”夏素文的案子成立,他们俩也随之被带走。
在派出所里接受审讯的时候,蒲连升逐字逐句地交代了自己为夏素文执行“自愿死亡”的全过程。
年6月27日,在听了王明成的故事,看到了那封免责协议书的时候,蒲连升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荡。
他既是儿子也是医生,作为儿子,他能够共情王明成的痛苦和纠结,同时作为医生,他又有义务让患者免除痛苦。
当患者寻求死亡的意愿超出了生存的意愿时,医生还有必要坚持救死扶伤的原则吗?
这个问题恐怕没有标准答案,但当时,蒲连升用自己的行为做出了回答,他答应了王明成。
6月28日下午,蒲连升找来了自己的同事蔡建林,同时王明成和他的小妹也在现场,“你们确认要打下这一针吗?”
在得到王明成肯定的答复时,蔡建林按下了静脉注射器的推进器,透明的液体被缓缓注射进夏素文的体内,这是专门用于“自愿死亡”的药物冬眠灵。
因为药物剂量不够,夏素文并没有马上死亡,她的意识逐渐混沌,在半梦半醒之间,她丧失了感官,6月29日凌晨,夏素文停止了心跳。
至此,这个“自愿死亡”的流程才算走完了,看见平和去世的母亲,王明成松了一口气。
他强忍着悲痛,为母亲操办了后事,原本王明成以为,随着母亲的去世,这件事会永远被掩埋在尘埃里,可没曾想,三个月后,他却被抓捕了。
一支针筒改变多人命运这件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,被抓捕的两名嫌疑人甚至没有任何辩驳,轻易地就承认了自己的行为。
但让法官头疼的是,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法律案件,其中牵扯的情感因素太过于复杂。
法律是冰冷的条款,但道德伦理却不是,如果夏素文真的是求死心切,那么为她执行“自愿死亡”的蒲连升,还应该被判刑吗?
为了给当事人以及社会大众一个圆满的答案,负责审理这件事的法官忙得焦头烂额,这件案子迟迟没有宣判,蒲连升和王明成也一直被关在派出所里。
对于蒲连升来说,他执行“自愿死亡”,尊重的是病人及家属的意愿,他的手上还有免责协议书,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承担责任。
王明成也说,自己之所以要让夏素文“自愿死亡”,就是因为夏素文本人无法忍受病发时的痛苦,他只是做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。
然而王明成的两个姐姐却一口咬定,王明成是谋害母亲的凶手,蒲连升则是他的帮凶。
双方各执一词,谁也不肯让步,这件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,最终在年落下了帷幕。
由于蒲连升为夏素文注射的冬眠灵并不足以造成死亡,且他本人没有受贿行为,因此蒲连升被判无罪,同样的,王明成也被判无罪。
蒲连升和王明成虽然从监狱里出来了,但他们的人生,却彻彻底底被当年的那支针筒改变了。
王明成原本在西安印染厂上班,工资虽然不多,但工作算得上稳定,再奋斗几年还有升职的可能性。
可一朝入狱,王明成丢掉了饭碗,出狱后他只能去工地上做最简单的力气活儿,在为生活奔波的途中,王明成患上了胃癌。
年,医生告诉王明成,他时日无多,因为没有及时治疗,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各个地方,他随时都会死亡。
躺在病床上的时候,王明成心情复杂,他仿佛穿越回了十几年前,那时候的夏素文,恐怕也是这样绝望的心情。
为了治病,王明成倾家荡产,可他的病情却没有任何起色,每当癌细胞作祟的时候,他还要忍受着钻心的疼痛。
他哭着央求医生帮助他“自愿死亡”,但这个要求却不出意料地被驳回了。
年,王明成因癌症离世,只留下无助的妻儿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而他想要“自愿死亡”的愿望,最终也没有达成。
相比起王明成,蒲连升可能要幸运许多,刚出狱的那几年,因为案件的影响,他走到哪里都被人们戴着有色眼镜看待。
医院里未来可期的年轻医生,成为了只能靠摆摊生活的小摊贩,谈起当年那件事,蒲连升总会叹着气说:“早知道如此,当年他给我万我也不干。”
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,蒲连升也只能试着去面对现实,好在年,蒲连升被医院重新返聘,他又回到了自己所热爱的岗位上。
“自愿死亡”之争,向来就没有定论,当生命走到尽头,痛苦无法避免的时候,你会选择“自愿死亡”吗?
-完-